作者:蓝庆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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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年前
作者:蓝裕攀(大埔诗社社员)
解题:
光绪十年(1884)中法战争中,何如璋因马尾港军舰为法军击毁而被革职,戍军张家口,时间长达3年。这组八首律诗即创造于创造于光绪十一年到十四年之间,可能是经过长时间酝酿并反复修改而成的,收录在2010年3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何如璋集》中。诗题《塞上秋怀》,所谓“塞上”,实指张家口周边长城边塞地区,但就诗之意蕴而言,所谓“塞上”,从汉代歌赋以来就常含悲秋之意。塞上悲秋,大概是最切合诗人当时的心情,也完全符合诗人当时的处境。诗人自注“用杜少陵秋兴韵”。《秋兴八首》, 诗圣杜甫用之感念生平遭际,抒写自己暮年羁泊流离的凄凉心境,情感之悲烈,寓慨之深沉,格律之精严,向来被推为杜诗的集大成之作,被历代广为传诵。如璋公用其韵,而不用其他韵,在这点上是有寄托的,即他当时的心境与杜甫完全相同,但他不用“秋兴”为题,而用“秋怀”为题,所抒所感又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杜甫。如璋公在风雨如磐的晚清,即使自己已经含冤沦陷为朝廷的囚徒,但其怀其感,依然是在国家民族。这是我们客家人的典型风骨。
羊堡山环洗马林,禁门中锁石森森。
狐关屏拥神京壮,鸳泺云连瀚海阴。
野属燕分次箕尾,辰占龙伏是房心。
惊秋戍客征衣薄,落叶萧萧动晚砧。
这首诗主要是概括描写诗人所谴戍之地的地理环境。张家口市万全县的洗马林镇,始建于唐代,元、明时为军事要冲,明永乐二年为万全右卫五堡之一,宣德十年(1435年)筑洗马林城堡。清至民国时期曾为万全县西部集贸中心。洗马林东、西、北三面环山,南面是东西沙河冲积而成的广阔平川。在古代这里是屯兵守边的地方,是通往塞外的要道。西山上的古长城和每隔三五里就有一座的烽火台,被当地人称作“边墙”和“望兵台”。从现存的古戍边设施看,虽不是著名的险道雄关,却也是曾经充满烽火狼烟的地方。清朝中后期开始,洗马林堡的军事功能逐渐减弱,开始向商业驿站转变。本组诗后四首都反映了这些变化。狐关,怀疑是“壶关”之讹。杨慎《词品》“长相思”条有“狐关远,雁书绝”之语。鸳泺,即今鸳鸯泺,在今河北省张北县西北境,属于张家口。辽金之世,历为帝王狩猎之所。其湖东西皆水泺,以其两水如鸳鸯,故名。现在依然保持。五六句说的是张家口的“分野”:古以十二星次的位置划分地面上州、国的位置与之相对应。就天文说,称作分星;就地面说,称作分野。《左传》:“童谣云丙之晨,龙尾伏辰。”注称:“龙尾者,尾星也。日月之会曰辰,日在尾,故尾星伏不见。”“野属燕分次箕尾,辰占龙伏是房心”就是用分野之说来描述张家口地区的定位。箕、尾、房、心都是二十八宿里面的名称。我们今天定位地方,用的是经纬度。诗中的前几句都是客观描述,都是为了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张家口非常边远,所以“惊秋戍客征衣薄,落叶萧萧动晚砧”就来得非常自然了。张家口市离北京直线距离是180多公里,其实说不上有多么边远。但诗人之所以觉得“森森”、“萧萧”,有无限悲情之感,主要还是因为他内心的委屈,下面的诗句就逐渐渲染这种心情。
西山朝爽挹晴晖,云寺泉甘涌翠薇。
柳老蟠虬阶下卧,梁空归燕社前飞。
鲈莼寄兴知何晚,鸡黍寻盟约不违。
极目千家村郭外,战场草没马初肥。
西山、云寺,有可能是今张家口市的赐儿山及山上的云泉寺。赐儿山云泉寺位于张家口市区西部群山之中,在山腰处有一座古云泉寺,建于明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云泉寺有3个天然石洞,北为水洞,洞中泉水涌漾,数九寒冬也不结冰。南为冰洞,洞内四季结冰,夏日也不融化。中为风洞,洞内冷风飕飕,有物置于洞口,即会被疾风吸入。晴晖,晴天的阳光。翠薇,疑是“翠微”,青翠的山色——云寺之泉水汇而成池,映照山色。“柳老蟠虬阶下卧,梁空归燕社前飞”上联描写的是静态的柳,以状其老态遒劲;下联描写的是动态的燕,以状其空灵飘逸。这都是眼前的风景,如璋公随手拈来即可入诗,宛如一张极为精美的明信片。鲈莼寄兴知何晚,鸡黍寻盟约不违。鲈莼——鲈鱼与莼菜,《世说新语•识鉴》载:晋张翰在洛,见秋风起而思故乡莼鲈,因辞官归。后因以为思乡之典。“鸡黍”,典出《论语》,这里借指深厚的情谊。唐人《早秋宿崔业居处》诗:“鸡黍今相会,云山昔共游。”寻盟,重温旧盟。《左传•哀公十二年》:“今吾子曰:必寻盟。若可寻也。亦可寒也。” 杜预注:“寻,重也。寒,歇也。” 孔颖达疏引郑玄《仪礼》注云:“寻,温也……则诸言寻盟者,皆以前盟已寒,更温之使热。温旧即是重义,故以寻为重。”从这句诗中,大概可以猜测是写于光绪十四年五月,时张佩纶先获释,与如璋公话别,两人一起登山话别。友人先走了,自然惹人动了思乡之情,两人相约有机会再见面,“约不违”。“极目千家村郭外,战场草没马初肥”这是山上眺望的远景和联想,和近景“柳老蟠虬阶下卧,梁空归燕社前飞”相表里。
河山中外一枰棋,兴废千秋事可悲。
涿鹿首传开国地,野狐常记守边时。
城横枳岭风霜厉,水合桑乾日夜驰。
前有轩辕后元魏,旧畿遗迹系人思。
登山而眺远,看到遥远的涿鹿城、桑乾河等等,由眼前景象自然想到历史。轩辕是传说中的古代帝王黄帝的名字。传说姓公孙 ,居于轩辕之丘,故名曰轩辕。曾战胜炎帝于阪泉,战胜蚩尤于涿鹿,诸侯尊为天子。后人以之为中华民族的始祖。元魏即北魏。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改本姓拓跋为元,所以历史上也称元魏。这些历史上的帝王都这一带建立过政权,但由兴而废,由废复兴,可悲可歌且发人深思。诗人在当时所处的时代背景,正是中华民族遭受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时期,他的悲是为民族而悲,他的思也是为国家而思。“水合桑乾日夜驰”,表面上说的是桑乾河日夜不停地东流到海,实际上诗人是不自觉地描写了历史的进程,是如此之快,用何如璋的赏识者李鸿章的话来说,就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他们都是时代脉搏最敏感的感受者。
惆怅西风吹帽斜,记曾簪笔侍京华。
济川誓击中流楫,持节虚乘东海槎。
李广数奇空射虎,刘琨援绝只吹笳。
廿年一觉春明梦,策蹇来看塞上花。
由国家之兴亡,诗人又非常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际遇。这首诗是全组诗的中心。其艺术性和思想性冠于全集,同时也堪为客家文学的典范。全诗用典精确、切合身份、悲戕动人,是诗人一生履历的概括,同时也是对后世的一个含蓄交代,希望历史不要误解他。
“吹帽”典出《晋书•孟嘉传》:“九月九日,温燕龙山,僚佐毕集,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至,吹嘉帽堕落,嘉不之觉。”后以“吹帽”为重九登高雅集的典故。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诗:“羞将短髮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柳永《玉蝴蝶•重阳》词:“良儔,西风吹帽,东篱携酒,共结欢游。” 都是例证。这句大概是说光绪十四年重阳节诗人还和朋友一起登高雅集。但《何如璋简谱》说那年秋天,他已经被释回广东了。可能“吹帽”仅仅指登高,不一定限于重阳。
“簪笔”典出《汉书•赵充国传》:“(张安世)本持橐簪笔事孝武帝数十年,见谓忠谨,宜全度之。” 颜师古注引 张晏曰:“近臣负橐簪笔,从备顾问,或有所纪也。”写诗时,是光绪十四年(1888年),20年前,也就是同治七年(1868年),如璋公中进士,选庶吉士,可以说“簪笔侍京华”。这是他一生事业的开始,也是他记忆中最感到温馨自豪的事情。但如璋公作为客家人,并不甘于做一个文辞之臣。“济川誓击中流楫,持节虚乘东海槎”两句很好地概括了他一生的抱负及功绩。
“中流击楫”是关于祖逖的典故。东晋建兴元年(313年),司马睿以祖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但因司马睿一心巩固初建的江东政权,无心北伐,于是只给予一千人的粮食和三千匹布作为北伐物资,更由其自募战士,自造兵器。但祖逖仍带着随他南下的部曲百余家北渡长江,中流击楫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至淮阴后,一面冶铸兵器。一面招募流散,得两千多人后开展北伐。如璋公青年的时候,正值“同治中兴”,同时英法俄美等国也不断地叩关割地,形势之严峻,一点也不亚于东晋时候的民族危机。如璋公从大埔双坑乡下一个放牛娃能成长为一个重要大臣,参与历史重大事件,凭的就是其“中流击楫”的历史责任感。
“持节乘槎”则是关于张骞的典故。传说汉张骞奉命出使西域“穷河源”(到极西部去),“乘槎经月”,到一城市,见有一女在室内织布,又见一男子牵牛饮河,后带回织女送给他的支机石。这个典故是一个关于汉使浪漫的传说,但如璋公却是确确实实乘着大海轮在近代第一次代表中国出使日本国,并作出了无可争议的首创性的历史功勋——维护了国家核心利益,促进了中日文化交流。诗人对此只淡淡地道一个“虚”字,这个虚,既是写张骞乘槎于史无征的“虚”,同时也是他自己谦虚的“虚”。接下来,他又用了两个古人的典故,李广和刘琨,进一步阐其幽怀。全诗典故用得非常密集,但是一点也不显得堆砌。
李广(?—前119),陇西成纪(今甘肃静宁)人,西汉赫赫名将。他有“数奇”,也就是说他本事极大,多次立下奇功。汉文帝十四年(前166)从军击匈奴因功为中郎。景帝时,先后任北部边域七郡太守。武帝即位,召为中央宫卫尉。元光六年(前129),任骁骑将军,领万余骑出雁门击匈奴,因众寡悬殊负伤被俘。匈奴兵将其置卧于两马间,李广佯死,于途中趁隙跃起,奔马返回。后任右北平郡(治平刚县,今内蒙古宁城西南)太守。匈奴畏服,称之为飞将军,数年不敢来犯。元狩四年,漠北之战中,李广任前将军,因迷失道路,未能参战,愤愧自杀。《汉书》里面关于李广,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说法,出自汉景帝。汉景帝曾对他说过,你李广这么有本事,但可惜生错了时代,如果你能生在汉高祖时,那不知道要立下多大的功勋!所以像李广这么大的才华,他因为时代的局限,固然有“数奇”,但也只能“空射虎”。李广射虎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汉书中是这样说的: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一个堂堂大将军,只能干些小猎人射虎这样的事情,这是何等的悲凉!如璋公其实是自己站在百年之后悲叹自己有才难施展的可惜。
刘琨(271~318年),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人,西汉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他是西晋诗人、音乐家和爱国将领。他是祖逖的好朋友,他听说好友祖逖被任用,曾与亲故写信说:“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刘琨善吹胡笳,《晋书》相关传记中说,公元307年,刘琨出任并州刺史,进驻晋阳城。有一次,数万匈奴士兵将晋阳围困住。刘琨见势不妙,如与敌军硬拼,必然兵败城破,于是一面严密防守,一面修书请求援军。过了七天援军还未到,城内粮草不济、兵士恐慌万状。刘琨登上城楼,俯眺城外敌营,冥思苦想对策。忽然他想起“四面楚歌”的故事,于是下令会吹卷叶胡笳的军士全部到帐下报到,很快组成了一个胡笳乐队,朝着敌营那边吹起了《胡笳五弄》。他们吹得既哀伤、又凄婉,匈奴兵听了军心骚动。半夜时分,再次吹起这支乐曲,匈奴兵怀念家乡,皆泣泪而回。如璋公用这个典故可能是非常委婉地解释他和张佩纶指挥的马尾海战为何失败。根据最近出版的《何如璋集》相关史料分析,其实当时清廷已经明确下令可以放弃马尾船厂,指示中法之争要等美国来调停,不准擅自发动对法舰的攻击,否则虽胜亦斩。如璋公等一线指挥者,其实已经做好了充分的作战准备,包括“塞河先发”,也就是用船载土石,随时准备沉于闽江江口,使法舰有进无出,关门打狗。但这些都因为清廷的错误战略决策,导致他和张佩纶无可奈何。刘琨援绝,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下,用“吹笳”这个近似荒唐的战法的取胜。但在当时的形势下,何如璋、张佩纶难道能用“吹笳”的办法打败法国侵略者吗?所以如璋公说“刘琨援绝只吹笳”,那个虚字“只”,用得极含蓄,极愤慨,透露其无限委屈的心情。“春明”即古长安城门“春明门”,为城东三门之中门,借代京城和朝廷。“蹇”指劣马或跛驴,孟浩然《唐城馆中早发寄杨使君》有诗句“策蹇赴前程”。从持节乘槎到骑着劣马,从簪笔京华到惆怅吹风,这是如璋公人生的巨大落差。但这个过程,是历史的造成的悲剧,客观地说,是历史对如璋公的巨大不公平。
南从岭徼历边头,万里寒生大漠秋。
日暮白云屡回望,风凄黄叶不胜愁。
帛书远寄胡天雁,旅梦闲寻粤海鸥。
上谷地形当右辅,谪居恩许近皇州。
迢迢官驿接阴山,都护军屯两堡间。
右卫地冲雄六镇,长城天堑扼三关。
不妨互市通罗刹,赖有卡伦界诺颜。
入口又闻来贡马,东西盟长换年班。
仁庙绥边奋武功,六龙亲此驻师中。
要令荒服遵王化,兼为时巡采土风。
迎辇草仍今日绿,洗兵泉泻昔年红。
台空幸值军书少,得马何须问塞翁。
大通桥畔独逶迤, 雨过沙平水满陂。
迹共塞鸿羁北徼,心如越鸟恋南枝。
壶中日月骎骎去,身外炎凉故故迟。
欲赋采薇归未得,家山回首极天垂。
后面四首,主旨依然是怀国悲秋,但情感比较恬淡。诗人是个外交家和政治家,他有个习惯,就是每到一个地方总是喜欢研究当地的地形地貌对军事和政治上意义,类似“上谷地形当右辅”、“ 右卫地冲雄六镇,长城天堑扼三关”都是这些说明。值得注意的是“不妨互市通罗刹,赖有卡伦界诺颜”一联其实是难度很高的对联。“互市”是汉书中的古词,“卡伦”是当时的满族词汇,意思类似于“台”、“站”,即诗人当时被羁押看管的所在。“罗刹”是指俄罗斯,“诺颜”是指今内外蒙古。“台空幸值军书少,得马何须问塞翁”是全组诗中最令人感到乐观的诗句,是说虽然中国东南沿海外患连连,但起码张家口地区作为北京的西关,还是比较平稳的,令人感到放心,可见诗人的心境处处是为当时国家着想。“壶中日月骎骎去,身外炎凉故故迟”,透露一个信息,可能当时诗人天天都还是可以喝酒的,内心苦闷,借酒浇愁,因此也损坏了身体;因为远戍边疆,以前的一些亲朋好友都日渐疏散,所以有炎凉之叹。《采薇》是《诗经》中思乡的名篇,“欲赋采薇归未得,家山回首极天垂”, 是全诗的总结,想回家,但是家乡离戍地遥不可及,仿佛在天涯,简直不太可能了。如璋公担心自己要客死在张家口。事实上,他写完全诗不久,因戍期届满,释回广东老家,应张之洞之聘,主讲韩山书院,但不久后即逝世了,寿五十四。
(2010年12月5日写于深圳)